[潘海天] 选择
选择
1994 第3期 - 94SF奖征文
潘海天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储能舱旁直起身来。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20分钟前,飞船闯进了一条陨石带。一块陨石躲过了防卫盾,击穿了储能舱两寸厚的舱壁。漏洞是不可能堵上的十几分钟内,可供飞船飞行四个月之久的燃料已经撒播在茫茫太空中,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光迹。
我转过身来,看见冰儿怯生生地站在一边,脸色苍白,我伸出手去握住她那冰凉的小手。这也难怪,她还是个没有任何飞行经验的小姑娘。
“情况很糟吗?”冰儿轻声问道。
“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糟,”我试图露出一个微笑来,“这没什么大不了,飞船上是有储备动力的。嗯,干吗不回去和沛沛把那盘棋下完呢?”
我安慰着冰儿,心却在往下沉。储备动力是供紧急情况时使用的,不用计算我也能知道,它只能使飞船以几何速度加速储备动力耗尽后,飞船只能靠惯性飞行,即使能和地球派出的救援飞船会合,那也是四个月后的事,而飞船上的食物、空气和水只能让我们维持两个月……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心力交瘁,站在沛沛的面前。沛沛是飞船主电脑。我知道它的计算结果是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答案,但是这答案我永远也无法接受。
“文海指令长,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你是有7年航行经验的宇航员,王冰是个刚高中毕业的女孩,档案记录,她甚至不会使用飞船应急操纵系统。把她留在飞船上,存活率几乎为零……指令长,我还得提醒你,你只有144小时的时间,这是极限时间。在这之前,王冰必须死去,否则会由于飞船上的生存条件消耗过多而无法让你坚持到与救援飞船会合……”
我昏昏沉沉,离开了电脑控制台,这答案使我惊惶和痛苦。144小时,相当于6天,难道6天内我会忍心杀死她吗?她那小巧而微翘的鼻子,柔软而湿润的嘴唇,还有那双眼睛,那双清澈而带着稚气的眼睛。天哪,我这才发现我是那么喜欢她。
在船坞上认识她时,我为什么要答应带她航行呢?是为了让她寻找诗与音乐交织的太空,还是为了她那清纯的小脸、恳求的眼神呢?如果可能,我宁愿毁灭自己也不愿毁灭她。
但这是不可能的,冰儿柔弱的双手从没摸过操纵杆。没有丰富的经验,根本无法控制失去燃料的飞船,只要遇上一股微小的宇宙尘涡流,就能让飞船团团打转,迷失方向。让她一个人留在飞船里,冰冷的太空中等待她的也只有死亡。
不,我会找出办法来的,在理智和感情之间,一定会有另一条道路。
沛沛编制有一套感情程序,这套程序总是使沛沛不能选择最佳的方案。这点经常令它感到苦恼,甚至就是这种苦恼也是感情程序带给它的。它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编制这么一套程序来扰乱它的思维。但是这一次,这套该死的程序再也不能左右沛沛那严密的逻辑系统了,毕竟它的最高指令是保障飞船人员最大限度的安全,文海无疑必须服从它的决定。如果指令长仍然没有行动的意图,那么,最高指令将会赋给它行动的特权。
飞船离开陨石带已经5天了,文海指令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整天呆在主控制舱内,用一台小计算机发狂似地计算着。他为什么不使用沛沛呢,我好象看见他和沛沛吵了一架。是上回那颗陨石惹出的乱子吗,我问了他两次,他都不肯回答我。文海在瞒着我什么。
我心神不定,又输了一盘棋。真奇怪,沛沛这两天的攻势越来越凌厉了。按照编排的程序,输赢比率应保持在4:6才对。
我叹了口气,关上对弈机。
“王冰,马上到后货舱来,指令长找你。”舱顶蜂鸣器突然传来了沛沛冷冰冰的声音。我有些奇怪地站起身来,向后舱走去。后货舱是空的,文海叫我去那儿干什么呢?他发现了什么吗?
货舱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显得空荡荡的。我迟疑了一下,跨了进去,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合上了。我面对空荡荡的舱房,忽然感到一阵害怕:“沛沛,指令长在哪儿?有什么事吗?”
沛沛没有回答,舱房里却传来一种持续不停的奇怪的尖啸声。有好一阵我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但很快我就明白了,那是空气冲出阀门的声音。通往太空的气压阀门被打开了,舱内的空气在巨大的气压压迫下迅速流失,尖叫着消失在太空中。
“不,沛沛,别开阀门,我没穿宇航服。”我惊恐地拍打着舱门叫道。一阵深深的恐惧突然攫住了我:沛沛想要杀我,它要杀死我,它为什么要这样干?为什么……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通过莱姆不断地向四周发出求援电波,希望能联系上一艘路过的飞船,虽然这是条寂静的航线,四万光年以内没有任何飞行器,我还是不肯死心。
莱姆只是一台没有智能的计算机,但我却不打算使用沛沛来做这项工作,也许我还没意识到我已经不太相信它了。
后舱传来一阵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噪音,我好象听到气压调节阀门滑动的声音。宇航员的敏感让我跳了起来,一个念头闪入我的脑海,沛沛会对冰儿干些什么。
“指令长,请别担心,这次损失的空气将是少量的,不影响你的回航。”沛沛的声调听不出一丝情感,这家伙果然闭锁了感情程序。
我冲它大吼:“你在干什么!快关上阀门,她会死的!”
沛沛冷漠地回答:“指令不可更改!”
我不顾一切地扑上总控制台,想切断沛沛的电源。
“没有用,指令长。最高指令赋予我权力,现在飞船上一切归我指挥。”
怎么办?我汗如雨下,两分钟内不能制止沛沛的话,冰儿就会死的。我的肘部触到了挂在壁上的一件冰冷的东西。没时间多想了,我抄起了那东西,对准了沛沛的大脑光子处理器。
“指令长,你应该考虑……”失去了感情的沛沛的语调里居然流露出一丝惊慌。
来不及了,我咬着牙扣动了那支防暴能量枪的扳机。
我砸开货舱的大门,空气组成的旋涡呼啸着闯了进去。我找到了倚墙坐着的冰儿,她还活着,一切都该结束了。我把她抱了起来,亲了亲她的额头。冰儿虚弱地张开了眼睛,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想说什么,我止住了她,把她抱到卧室的床上,俯身拉上被子,柔声说:“你先休息一会儿。沛沛出了一点差错,我已经切断了它的电源。现在没事了。”
我起身给她倒了杯凉水,递给她两片镇静剂,看着她乖乖地服下:“好好睡一会儿,好吗?”
文海拉上舱门,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舱道中渐渐远去。我从口中吐出那两片药,坐起身来。从后舱带来的恐惧还未消退,我的脑子象是麻木了,但还能清楚地看出文海脸上隐藏着的深深的焦虑。沛沛为什么会出差错?那颗陨石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灾难?文海在瞒着我什么?我要去问问沛沛。
我看了看宇航钟,现在是14点正。文海要去氧气再生舱给飞船调节空气,我有40分钟的时间。
在到控制舱的路上,就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烧焦味。控制舱内更是一片零乱,破碎的电脑残片四处横飞。谁都看得出来,沛沛绝不仅是被切断了电源,它再也不起作用了。
我木然地蹲下身来,机械地收拾着残片,脑子里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呐喊: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我盲目摸索着,双手忽然碰上了一个坚硬的方盒子。我定了定神,这是沛沛的主存储器!
沛沛说得不错,损失的空气并不多。我们可以安静地度过两个月的时光。两个月后将会怎样,我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
飞船内必需的氧气很快补充完了,我最后检查了一遍氧气存量,转身打开舱门,我一下子呆在了门边。
冰儿斜倚在对面的舱壁上默默地看着我。我说道:“你不是吃过药了么?怎么不在舱房里休息。”
冰儿抬起小脸,看着我轻声说道:“我把药片吐了,你别骂我。我只是想见见你,和你……说说话。”
“不行,”我沉下脸,“先回去睡觉,有话醒了再说。”我抓起她的手,想拉她回去。冰儿踉跄了两步,甩开我的手,站住了。
我转过脸,想发火,却发现两行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了下来。我慌了手脚,捧起冰儿的脸,问她:“出什么事了,冰儿,你怎么了?”
冰儿张大那双清亮明澈的眼睛望着我,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泪花:“你别生气,文海,我找到沛沛的电脑磁盘,莱姆能告诉我上面存储的信息。”
噢,我真该死,居然忘了这一点:“冰儿,别担心,沛沛不一定……”
冰儿打断了我的话:“其实你用不着责怪沛沛,它虽然有感情程序,终究不能理解人类……”
我忽然发觉冰儿的手越来越冷,她的话声也越来越低.我惊疑地问道:“冰儿,你对自己做了些什么?”
冰儿微弱地笑着:“我是想告诉你,沛沛根据的是机器的逻辑,我根据的是人类的感情,可结果都是一样……”
“我……你服了……”我哽住了喉头,说不出话来。RX理想剂是供宇航员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使用的,它能让人没有痛苦地死去。
冰儿靠在我的身上,无力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傻瓜……”我搂紧了冰儿,泪珠滚滚而下,“我们完全可以一起过上两个月,就我们两个,没有人来打扰……”
冰儿露出一丝笑容。“我多希望……可这是……”冰儿的话声低若蚊语,“你……你能亲亲我吗?”
我俯下身去在她冰凉的唇上吻了吻,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
她死了。